有人帶我去吃了一種很新的長沙...
去過長沙的人大概都會告訴你,這座城市的精髓在夜里。
“沒見過凌晨三點的解放西,將會是你一生的遺憾”。各大平臺上旅游博主們拍著胸脯,保證長沙午夜的獨一無二:“長沙人早上7點才回家睡覺”。在他們的定義里,長沙是一座娛樂之城,“來長沙,就是融入體驗網(wǎng)紅文化。”
然而如果你有一個朋友叫陳曉卿,或許會對長沙擁有截然不同的看法。
在騰訊最新美食紀錄片《我的美食向?qū)А防?,陳曉卿和他的朋友們,探尋出了一個更加立體的長沙:“這座城市,風味既矛盾又統(tǒng)一。任大猛叫它是雙子座的長沙。意思是說,我們往往被它表面的,熱鬧和美味吸引,卻無暇顧及它厚重的過往。”
從嗦粉店招牌上微妙的斜杠“粉/面”,到看似平凡的甜咸包子餡兒,辣椒炒肉背后三層復雜的思路,甚至瀏陽蒸菜的名字... 每一個細節(jié),都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。只有同時吃透這些密碼,長沙的靈魂,才能真正被打開。
第一次來長沙時,我沒有任何向?qū)А?/p>
“你先睡,鬧鈴到11點半出發(fā),不到凌晨四點不要回酒店。先去東瓜山夜市,再散步去解放西,一定會被長沙震撼到!”去過長沙的朋友,給了我各種參考建議。
于是深夜11點半,我沿湘江河畔出發(fā)。閉店的商場,寥寥的行人…初次與午夜的長沙見面,這里如每座城市一樣安靜,只有一家仍在排隊的茶顏悅色,釋放著“此處有異”的信號。
2022年起,長沙開始成為朋友圈頻繁出現(xiàn)的旅行目的地。#長沙文和友高峰期排隊5萬人 #長沙多店辣椒醬被買空 #長沙橘子洲景區(qū)已近最大承載量 #常年占據(jù)微博熱搜榜首。旅游app的年終數(shù)據(jù)上,年輕人最喜歡的前三座城市,長沙也必然上榜。
為什么都去長沙?從沒去過長沙的我,好奇心仿佛關(guān)不上的潘多拉盒子。
午夜12點,人流在進入白沙路后突然變多。“長沙東瓜山”的燈光牌,指明了夜市的方向。橘綠色交錯的門牌燈光,各種小攤賣著你想得到的一切宵夜,麻辣燙,蒸餃,炒飯,炒面,穿梭于身邊的全是打扮個性的年輕男女,手捧著肉腸,紫蘇桃子,不亦樂乎。
等再到解放西,車鳴聲,霓虹燈,廣告牌,喇叭聲,擺攤的吆喝,興奮的交流,聲聲疊疊,交錯不息。抬頭,鮮紅亮黃的巨型廣告牌,用巨大的字體宣告著“通宵營業(yè)”;路邊,算命唱歌畫畫飛鏢玩鳥彩票奶茶烤串,仿佛成長到現(xiàn)在的每一個不可以,都在這個時間變成了正常。
鐵簾緊鎖的地鐵口,年輕的靈魂在這里圍出了兩個“舞臺”,甚至貼心地放了塑料板凳供人歇腳。“誰想唱歌自己上來,伴奏應(yīng)該都能找到,不上來的話,我就先唱兩首”,一個男孩站在中央,沒有怯場,也沒有炫耀。整個廣場仿佛熟人的ktv聚會,誰想表達自我,就可以隨時實現(xiàn)。舞臺的隔壁,18塊一杯的“微醺雞尾酒”小攤,老板在自制的簡易吧臺上印著“日飲夜飲前程似錦,朝醉夕醉長命百歲”。橫批“人生苦短倒?jié)M倒?jié)M”。
在長沙,青春似乎就是一件護身符,因為年輕,你想做什么都可以。人生第一次,在年輕精神的烘托下,我也都忘記了碳水和糖分的不健康魔咒,午夜過后買了杯奶茶,喝著奶茶哼著歌。
沒有向?qū)У拈L沙之旅,我感受到的是朋友所說的“午夜震撼”。長沙仿佛年輕人不曾擁有過的那個“不掃興父母”,它的火與食物無關(guān),而是這座城市對年輕靈魂的無限接納。
有了陳曉卿和他的美食向?qū)ш?,長沙的故事,就變得微妙而愈發(fā)有趣了起來。他們從株洲和瀏陽出發(fā),從不辣到辣,從面食到米食,回到長沙后得出一個有意思的觀察:年輕娛樂化不過只是長沙的A面;這里還有富有深意的B面,值得探索。
“我一直以為長沙的早餐就是米粉…但任大猛告訴我,在過去很長時間里,吃面反倒更有面子。” 早起的陳曉卿,被朋友任大猛帶去了老榮華齋。這座天心閣腳下接近百歲的老店,見證了米粉與面粉在本地的雜糅相交。
百年以前,伴隨著粵漢鐵路和長武鐵路的分別竣工,以及湘江碼頭往來不斷的船運能力,更多的面粉和糖來到本地。湖南本是魚米之鄉(xiāng),面、糖乃稀罕物。突然加強的供給,使得吃面取代了米粉,成為日常飲食的潮流。由糖、面和大油一起制作的鹽菜糖包,也隨之成為只屬于長沙的味覺創(chuàng)意:干鹽菜在豬油里蒸熟,放上五倍的白糖,甜與鮮強強聯(lián)手,干鹽菜早已化為細沙,糖油一接觸舌尖,甜味便以極限速度傳遞到大腦;
更奢侈的人家,鹽菜糖包和肉包各取一個,摳掉包子底,兩個相互扣緊,讓細沙般的糖餡兒流進肉包里,肉汁兒淌進糖餡兒中,本地俗稱“雙包按”。大喜大悲,大甜大咸,將人間一切美好都按在這一口中??靥强赜偷慕裉欤@一抹滋味可能會被稱之為罪惡;但在物資相對匱乏的時代,這樣的滋味簡直天上人間。后來因為抗戰(zhàn),大陸交通運輸中斷,米粉才取代回糖面的地位,重新走回人們的心頭。
很少有人知道這一段故事。絕大多數(shù)人只是不假思索的相信,嗦粉是長沙人唯一的熱愛;餐牌上的“粉/面”,不過是照顧愛吃面食的外地游客;各種包子也只是普通,甚至好奇心都提不起來,任由鹽菜糖包、雙包按和腦髓卷被邊緣化,成為被徹底遺忘的時代記憶。
對城市的認知,藏在與這個食物有關(guān)的每一個細節(jié)里。某個滋味為什么能流傳至今,答案的背后,甚至可以揭開一座城市掩藏的秘密。
“在瀏陽,湘方言排第一,然后就是贛方言和客家話…像瀏陽蒸菜,湘語和贛語都是cāi,但我們其實是叫cuǐ,這種約定俗成的發(fā)音背后,就在告訴我們,瀏陽的蒸菜其實是由廣東那邊的客家人帶來的。”
語言學教授陳山青,在本地著名瀏陽土菜館“田小狗的飯店”里,跟陳曉卿分享著食物語言背后的秘密。這家店的特色,就是對火候的掌握,比如招牌鹽菜扣肉,土豬肉先炸后蒸,配上微灑辣椒的鹽菜,在高溫蒸汽的持續(xù)受熱中,脂肪溶化,被鹽菜吸收,用筷子攆開,能看見你儂我儂的香辣鮮糯,讓陳曉卿忍不住一夸再夸,直接吃下三碗米飯。
“衡量一道菜是否優(yōu)秀,對大多數(shù)中國人來說,‘下飯‘是一個很重要的標準,甚至有人說,一切不下飯的菜都是耍流氓”,陳曉卿為自己沒忍住好滋味,吃了很多碗飯這件事,找了個“冠冕堂皇”的理由。但不得不說,下飯的確在某個層面,也揭露了湖南飲食曾經(jīng)的地位。
“湘軍崛起之前,湖南本土的飲食其實比較乏善可陳。因為它一直是很落后,很邊緣的地區(qū)。”陳曉卿的另一位向?qū)?,歷史學者譚伯牛解釋道。相似的觀點,也能在向?qū)Р苡甑摹吨袊忱笔贰防镎业綄?yīng):無論是腌漬辣椒還是清炒辣椒,在曹雨看來,中國人食辣的初衷,只是為了刺激自己吃下更多能量。那時沒有人知道,汗流浹背的辣痛,可以間接刺激多巴胺的分泌,促使湘人性格里更具有行動力的那一面閃光。也不知道,辣會在之后的一百年里,愈演愈烈,成為長沙革命性格的標志存在。
回想首次來到長沙,與朋友排隊三小時吃本地的網(wǎng)紅品牌笨蘿卜,最后辣到相互吐舌頭,彼此加油打氣,最后面紅耳赤的相視一笑,排隊買奶茶解辣,我突然明白換一個思路,探尋一座城市,能夠給吃飯帶來的是怎樣的樂趣。
“一起吃辣,一起汗流浹背,一起儀態(tài)盡失的情況下,你就會感受到一種,同甘共苦的一種共情,這種共情就是,人的一個基礎(chǔ)的紐帶,更是一個社交行為。”《我的美食向?qū)А防铮嬍橙祟悓W家曹雨用辣的物理和情感價值,完美的解釋了那頓飯給我們的感受,也解釋了這座城市為什么在過去的百年里,總能吸引全國各地的年輕人前來扎根生活。
長沙的確是這一代年輕人心中“不掃興的爸媽”。在長沙,年輕的靈魂可以沒有壓力地找到棲息和可能;但這并不獨屬于這個時代的長沙。百年以前,當陳寶箴決定創(chuàng)辦時務(wù)學堂,當黃興決定成立華興,當譚嗣同決定創(chuàng)建南學會,當毛澤東決定參與新民學會,這個城市的對于年輕靈魂接納和包容的根基已然搭建。
“可不可以這么說,實際上進入二十世紀的前后,湖南或者是湖湘這塊地方幾乎成了,中國思想最活躍的一個中心”,節(jié)目里,陳曉卿跟譚伯牛共同探討。
“絕對沒有問題…那個時候的中國人很有朝氣,(他們堅信) 將來的一個新國家一個新世界,需要年輕人去建設(shè),所以年輕人(可以在這里)干好自己的事情,”
百年之后,長沙依舊是長沙。它堅定地相信著年輕人的力量,于是,也就吸引到了全國各地的年輕人,前來此風味潮流的十字路口生活,勇敢地探索著自己下一個去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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